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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的旷野并不在意寺庙、兀鹫；迁徙而来的民族，也不在意远处的群山和九曲十八弯。

9月中旬，北京枝繁叶茂的气色还不见更改，我有些急于去领教秋天了。

据说此时的北疆开始进入层林渐染的盛景，尤其是喀纳斯。我想着，到落叶松和红杉聚集的地方去，即使再粗心潦草的人也无法忽略秋天。

△新疆的美毋庸置疑/ 图虫创意

从北京到乌鲁木齐的飞机航程不算太久，只消4个小时左右。越接近新疆，从高空俯视的风景就越发荒凉。

平原遗留下曾被雨水、河流冲刷的痕迹，如干枯的藤蔓蜿蜒，无远弗届；连绵的群山脊背泛红，大约是红色砂砾岩“作祟”。越过大块的平原，常常鲜见人烟。

这里的城市聚落，和内陆相比堪称冷清。因此，降落时，我惊讶于荒漠之中陡然出现的乌鲁木齐——在地广人稀的疆域，这座热闹的城市拥有400多万人口。

△乌鲁木齐的多元早已超乎我们的想象/ 图虫创意

01

最宏观的日落

因为景点分散，环游新疆往往是一桩费时费力的“工事”，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拼团包车。我对“广袤”一词的理解仍停留在字面上，没有太多身临其境的经验，在第一天行程开始前，我显然过于乐观。

拎着行李坐到商务车后座，我观察了整个上午，发现在这辆急着去见秋天的车里，乘客和司机都特别符合公路片的角色配置。同车的两位阿姨是忘年之交，一位从北京大兴出发，今年50岁；一位从内蒙古出发，年龄超过70岁。两人数年前在一个旅行团结识，决定“在一起玩一辈子”。

路上，她们热心地教我一种发财咒语，每次买基金和股票前念一念，据说十分管用。可惜，直到旅程结束，我也没能背下咒语。

△南疆则是沙漠戈壁为主/ 图虫创意

一对父女，从山东过来，女儿正上大二，因为疫情迟迟不能开学，每天要在车上完成网课打卡。父女俩正因为女儿的不婚主义闹别扭，一前一后，坐得老远。

来新疆长途旅行，对时间和精力的要求都比别处更高。似乎每辆车上都有一个辞职后出来玩的年轻人，坐在我旁边的生于1997年的姑娘从星巴克店长的职位上裸辞，刚走完西北环线。

司机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。他前一天才接到电话要出工，连手机都忘了带出来，眉毛外八，郁郁寡欢，除了道路，对新疆的风景几乎没有任何了解。

我们向北出发，第一个目的地是600多公里外的布尔津五彩滩。这里位于阿勒泰地区，是去往喀纳斯的必经之地。但一路上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，白碱滩区植被稀少，采油机器群独自作业，黄色的丘陵覆着一层即将消退的绿意，除了一条平坦、笔直的高速大道切割荒原，唯余荒凉。

戈壁滩上没有多余的建筑遮挡，大风一往无前，正是风力发电机的用武之地。有一瞬间，我想，也只有在这里，荒凉才被允许。大型内陆城市允许这样的荒凉存在吗？会原谅这样的荒凉存在吗？

△天山神秘大峡谷/ 图虫创意

10个小时车程后，我们到达五彩滩。9月的阿勒泰，傍晚7点仍天空晴朗，不见暮色。这里拥有雅丹地貌和火山岩层熔岩，丘陵起伏得并不凌厉，矿物质让山体呈现豆沙色、浅绿色、落日黄。丘陵南边的额尔齐斯河和天空的色彩一样，在河的对岸，是一片意料之外的葱郁密林。

一侧是干旱荒凉、狂风盛行，一侧是江南风景，对比强烈。这样的跨度和丰富，在后来的旅程里，我领受了许多次。晚上8点10分，所有游客突然拥到一处，架起各种镜头，日落的余晖精心计算似的洒在五彩滩的丘陵上，让它披上一层泛金的胭脂色。云层万顷，白色的风车转动，一时教人难以移开视线。

△日落余晖/unsplash

“原来五彩滩真正的景点是这个啊。”旁边的摄影团队听到我说的话，相视一笑。这几乎是我看过的最大规模的夕阳了，竟能照耀如此辽阔的景致和地貌。有摄影爱好者翻越护栏，趴在丘陵上摆拍额尔齐斯河日薄西山，保安眼尖，一溜小跑地赶去轰人。

夕阳下沉，天瞬间暗下来，两头牛隔着河对喊。游人不自觉地为它们担心，“水太冷了游不过去”“大概是小牛胆小”。小牛犹豫了很久，最终游过冷水，母牛终于停止了担忧，相聚后就是漫长的哺乳。丘陵间隐藏着许多巢穴，当日月同时出现在额尔齐斯河上方时，乌鸦就结群归巢了。

02

喀纳斯在戈壁中诞生

喀纳斯当然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地。2010年，喀纳斯秋景被《中国国家地理》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秋景，九寨沟次之。

但令人失望的是，或许时间未到，期待的红叶和黄叶只是零星点缀在山上。登上景区的至高点观鱼台，喀纳斯湖像块翡翠，颜色肖似林芝的湖泊。与九寨沟的移步换景和精巧相比，此时的喀纳斯似乎只胜在辽阔。

△喀纳斯美景闻名天下/ 图虫创意

我和同行团友稍稍停留就下了山，途中遇到一个受伤跛了脚的年轻男孩。隔着几十米，我喊道：“需要帮助吗？”男孩摆了三次手，继续往下艰难挪动。“星巴克店长”似乎特别理解他：“在路上我受了伤也不会找别人帮助，但别人需要帮助我会搭把手的，自己撑一撑肯定能走下来。”我不解，“何必呢，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”。

一对天津中年夫妻观察了一会儿，突然和我们搭话：“觉悟太高了，给我们做出了榜样。但觉悟这么高可不好，以后找不到对象。”“星巴克店长”撇了撇嘴，“我不结婚”，拉着我赶快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
卧龙湾和月亮湾是游客反馈最好的两个景点，蜿蜒的河流被草滩、山脉、针阔混交林逼近、阻拦，力促出神似的形状。据作家康剑所说，月亮湾对岸住着一户图瓦人家，夏天在左岸的草场放牧，冬天住在右岸温暖的木屋，“这家牧民占据的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牧场”。

△新疆草原牧场/ 图虫创意

这里的森林构成丰富，西伯利亚云杉、冷杉、落叶松、疣枝桦、欧洲山杨参差错落，经历过雷击、山火，形成了多个生物群落共存的状态。因此，喀纳斯的森林在秋季才能呈现绮丽色彩，而不是清一色的景观。见到漫长无边的林区，我突然意识到，路过十几个小时的戈壁和荒漠，水草丰茂的喀纳斯在这种不毛之地出现，本身就是一种奇景。

夜里，我一个人住在景区里的图瓦新村。客栈老板是个年轻的郑州小伙，和几个朋友租了牧民的几栋木屋，做春、夏、秋三季生意。木屋的窗外，盛开着几朵疏齿银莲花，整个村子的炊烟已经一呼百应地升起，老板再三嘱咐我夜里不要出门，“真的会有棕熊出没”。

在院子里坐下，冻得脸颊泛红的老板打开震耳欲聋的音响，让我点播几首曲子，“把你家乡的歌放在喀纳斯”。“不会太吵吗？”“不会，这里地方大。”

△牧场骑马/wikimedia

这时，一个大约20岁的男孩来店里转悠。“这是我们的房东。”老板说。男孩在河南一所大学上大二，也是被学校要求留在家里上网课。“这里是不‘内卷’，可学校的同学都‘卷死’了。”才大二，男孩已经焦虑地要为就业考证做准备了。

这时的图瓦新村万籁俱寂，只有木屋心照不宣地亮着灯火。图瓦人的谚语讲，“山再高也在云下，人再高也在山下”，我觉得，在这么一个天高地阔、山川静谧的山谷里如火如荼地聊“内卷”，真是一桩奇幻的事情。

△图瓦木屋/图虫

当地牧民早已脱离了以放牧为单一经济来源的生活，男孩家的房子出租给客栈老板，一年的租金能收到30万元，家家户户都买了车，不少人在县城买了楼房，“也在攀比着呢”。但男孩未来并不想在本地工作，还是想去一线城市，“哪怕做个公务员”。

他倒也不是觉得这里的生活枯燥，虽然没有什么娱乐场所，几乎都是民居，但“我们家好多代人就是这么在小木屋里生活的”。回到小木屋，电暖器将屋子烧得格外温暖，我有些恍惚。如果城市的逼仄难以忍受，那这里的天高地阔我承受得了吗？

△禾木村秋景/ 图虫创意

第二天清晨，我走出木屋乘车，和其他人会合。透过车窗，我看到昨晚聊着“内卷”和焦虑的那个男孩，骑在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上，拽着缰绳，轻快地跑在喀纳斯的广阔草坪和河流之间。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几十年，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。

03

我局促得不像这里的原住民

在被称为“最美乡村”的禾木村住了一晚，北疆的景致开始壮观起来。赛里木湖和戈壁交映，那拉提草原的牛羊还在转场，冬天要来了，这里的雪会淹没人的身体，牧民们将和牛羊一起到更温暖的地方避寒。

远处的天山连绵不断，同车的两位阿姨终于拍出了满意的照片。往那拉提草原更深处走，雪莲谷里杉树和草坪协力的风景，让人错觉正身处瑞士。徒步走到雪山脚下，高山兀鹫时隐时现，往回俯瞰，是生长在斜坡的森林和无垠草原，这是此行第一个让我觉得记忆深刻之处。

△雪山、森林、草原/图虫

阿姨们号召，“大声许个愿吧”。于是，山谷里回荡起我们的许愿：“祝我发财！”，我虔诚之至；大二女孩骂了一句脏话，然后喊了一声“‘海王’去死！”——前几天她被路上遇到的一个工作人员要了联系方式，结果发现对方在群发半身照片；50岁阿姨双手合十，“阿弥陀佛”。

中午在饭桌上聊起不婚这件事，山东的父女俩起了争执。一个指责父亲重男轻女、酒桌文化严重，另一个说这是在守住习俗和礼节。女孩说，来之前，已经为此在家里吵了无数次，吵到最后，两个人都会抹眼泪。

“哎呦”，两位阿姨心痛得不行。女孩说：“这次旅行也好，让他出来见见世面、受受教育，不要只觉得我是全世界唯一的神经病，还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，都觉得女性的处境有时很艰难。”

△乌鲁木齐的夜市汇聚了天下美食/ 图虫创意

在草原上，70岁阿姨悄悄问我为什么不想结婚，最后说了一句：“一个人也挺好的，快快乐乐最重要。”在被几个年轻人科普和更新了知识库以后，夜里回到酒店，两位阿姨重新建了一个群“女权小组”。当然，司机和女孩的父亲不在这个群里。

那拉提附近的巴音布鲁克是全程最美的地方，这里居住着东归的土尔扈特族，白色的毡房群落分布在草原上。这个季节，草原呈现了一种绒绒的黄绿色，日照下的旷野如一面地毯，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旁，能清晰看到延绵不绝的雪山达坂。

△秋天的草原呈现出绒绒的黄绿色。/图虫

站在巴音布鲁克，我局促得分毫不像草原的孳息物，风声似乎从雪山一路穿行，如入无人之境，直到安栖在巴润寺的金色屋檐上，吹起彩色的经幡。这座寺庙供奉着藏传佛教的宗喀巴大师，曾是一座毡房里的“移动的寺庙”，随季节搬迁。

直到几年前，它才和曾经的土尔扈特族一样，在此“安身立命”，从那以后也成了公交站牌上的“稳定”地点。

但它久伫的目的，似乎又不是为了游客。就像这里的旷野并不在意寺庙、兀鹫，迁徙而来的民族，也不在意远处的群山和九曲十八弯。

△迁徙过来的民族，早已不在意远处的群山和九曲十八弯。/ 图虫创意

这一天是中秋，在饭桌上举起酒杯时，街边传来“人生短短几个秋，不醉不罢休”的歌声，我和坐在一起的50岁阿姨同时向对方伸出双手，“对面我的美人啊，西边黄河流”。明月未见得几时再有，只能为身边的人及时斟酒。

回来后，我告诉朋友，新疆是关于“渺沧海之一粟”的教育。为了形容新疆，我找了“辽阔”的很多近义词——空阔、空旷、宽大、广漠、宽广、广大、恢宏、壮阔、辽远、无边、宽阔、开阔、盛大、广阔、广袤、广博、雄伟，但对于新疆来说，这些词还是显得有些局促。

△阿勒泰有着让人内心宁静的力量/ 图虫创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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